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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遺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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報社建在商務書局對面,相對隱蔽,平常只有幾個有志青年在那裏負責刊印、校對。

廣聞報發行量逐漸擴大的時候,戴維鈞請了一個女秘書。

陳愛玲小姐家境優越,衣食無憂,然而她依舊出來工作。寫到學者、名教授的論文裏,大概是新女性的典範,社會的進步。

她漂亮,聰明,人情練達,在巡捕房過來查封報紙時,她能夠獨當一面將他們打發回去。戴維鈞很敬佩她。

林翩翩站在她面前,好像一件束之高閣的裝飾品,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她不能隨時見到戴維鈞了。

她給報社打電話,往往是陳愛玲接起,用著一貫禮貌甜美的聲音問她,“小姐貴姓?”

“林。”

“林小姐是哪家公司或者報社的?有什麽事情要找戴社長?”

“沒什麽事情就不可以找嗎?”林翩翩難免要生氣。陳愛玲卻不驕不躁,慢條斯理地跟她道,“戴社長正在跟股東商談,現在無暇接電話。”

林翩翩“啪”地撂下電話。

無論她打多少遭,陳愛玲開口的第一句話永遠是“小姐貴姓”,生疏而排外,好似她有權利替戴維鈞把控一切事。

戴維鈞不在南洋中學執教了,戴先生要他接手家裏的生意,他忙得不再顧及林翩翩的小情緒。林翩翩跟他講陳愛玲的過分之處,戴維鈞說她太過小心眼,要她學著與人為善。

與林翩翩的錙銖必較相比的,是陳愛玲的端莊大度。

她從不說林翩翩的不是,甚至連提都不提她。

因為秋季易過敏,吃了中藥後,面部浮腫,臉色蒼白,半數歲月都在屋子裏度過。不能出門,與外頭的世界好像隔著了一個時代,她成了古時候的人,在泛黃的紙張中褪色、淡忘、消失。

陽光透過落地扇照進來,白晃晃地刺人眼睛。她伸出手蒙住了眼睛,指間透出一點點虛晃的影子。

表妹在房間裏練芭蕾,高揚起頭,天鵝頸在光影裏舒展出優美的弧線。

疾病的這端,與驚鴻的那端。

冷清的這端,熱鬧的那端。

表妹席清頤說舞蹈與音樂能叫人平心靜氣,病也會好起來。

林翩翩想,這真是健康人說的話。

她沒有打斷席清頤的舞蹈,屋子裏跑進了一只風做的鴿子,軟煙羅的窗簾翻飛旋轉。寂靜的午後,無事可做。

戴維鈞來看過她幾回,然而她總是裝睡,使得他悻悻而返。

她怕她醒來,又沒有什麽話能與他說的,便是別人和他言談甚歡,她被遺忘在角落裏,像電影院裏的最後一名觀眾。燈光已滅,臨水照花的人物已不在,空餘一地瓜子果殼,冷清清地。

病中光陰,過得冗長而孤寂。

表妹的活潑與精力總是讓人感覺自己的青春不在了,自己是個落伍的老太太,聽年輕人講市行的話,耳畔旁滿是最新潮的電影、時尚雜志以及銀幕明星的林林總總。

陳愛玲拎著水果籃子來看她,然而總是在和林太太說話。

像林翩翩這樣不值一提的小姑娘,是可以不予理會的。她跟林太太講醫藥公司的股票,講霞飛路上侯門官府的盛宴,講程小曼新帶來的長筒絲襪。

客廳裏充滿了歡聲笑語,席清頤擡手、轉圈、起跳……

窗外梧桐葉子飄落,林翩翩覺得自己病得快被人遺忘了,誰也不記得她。她胡思亂想,午後昏昏沈沈地睡去了。

——

八月初九是戴先生的五十大壽,發了請帖,在國際大飯店裏擺了酒。

滬上商界、政界半數的人都賞臉到場,連百樂門的舞女都來了好幾個。戴太太心裏頭不太高興,然而面上還是端著優雅迷人的淺笑,微微點頭,同來賓寒暄周旋。

大廳裏熱熱鬧鬧,空氣裏彌漫著雪利酒、香檳、軒尼詩的味道,林翩翩陪戴太太坐在一起。

她喝著檸檬汁,戴維鈞跟她講話,她不給回應,任他不知所措地僵坐在那裏。戴太太握著她細瘦的胳膊,瞧了瞧她的骨架子,很驚訝道,“翩翩,你怎的瘦成了這樣?”

林翩翩撐著臉腮,擡眸起來看了戴維鈞一眼,隨即又收回眼眸,淡漠地道,“病了,吃不下飯。”

“你伯父在起士林訂了蛋糕,飯吃不下,那蛋糕總好吃的呢。”戴太太揚手招呼侍者過來,問他蛋糕來了沒有。

“我不想吃蛋糕。”林翩翩說,“我要吃冰淇淋。”

“這個季節不適合吃生冷的東西。”戴維鈞教導她說,“你腸胃不好,理應好好調養,我去給你找杯熱牛奶來。”

“不要。”林翩翩謝絕。

他說不適合,她便更要吃冰淇淋了。

戴太太瞧著他們鬧別扭的樣子沒意思,想尋個人出來,瞬息間卻又改變了註意,對戴維鈞說道,“這會子大家都忙。維鈞,你去搖個冰淇淋出來。”她轉頭和顏悅色地問林翩翩,“翩翩,你想吃啥個口味的?”

“什麽口味都要。”

戴維鈞皺眉,戴太太搖搖頭,給他使了個臉色,催促他照做便是。

衣香髻影,席面撤下後,侍者重新擺上桌子,準備好籌碼零食。白桌布四角綁在桌腿上,底下點著蚊香,麻將牌發出熟悉而清脆的聲音,強光燈照得夜如白晝。林太太坐下來,一雙手不由自主地壘好萬裏長城。

麻將是萬靈藥,有千愁萬緒,紅中白板一混,全都化作了雲煙。她眼角滿溢著往日的悲傷,神情卻笑意盈盈,揚言要盯死上家,碰死下家,氣死對家,大殺四方。

在麻將桌上,林太太楚楚動人的風采又回來了。

林翩翩在邊上把玩著一副骰子,她手氣自來差,自己也會輸給自己。戴維鈞走到她跟前,拍拍她的肩,叫她別玩了。

女人喜歡骨牌、骰子,簡直如同男人抽鴉片一樣,都是陋習。

她不聽他的,放手一送,擲出個“狀元”來,神色有些得意。戴維鈞伸出手,不由分說地把她拽出了烏煙瘴氣的麻將室。外頭的風冷冷地,吹得人也清醒了。

林翩翩靠在門框問他幹什麽。

“書沒念幾本,玩牌的花樣倒學得多。”顧維鈞指責她不學好。

林翩翩瞪了他一眼,又不是第一天認得她,這麽義憤填膺的做什麽。她轉身要回到那紙醉金迷的地方去,卻被戴維鈞拉住了,軟了聲氣問她要不要陪他去碼頭巡視。

“莫名其妙。”林翩翩從他手裏掙脫出衣袖來,高傲地別過臉,“我才不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。”

她站在風口,扶著墻,渾身覺得寒浸浸的,方才一連吃了七個冰淇淋,此刻遭了殃,連腰也伸不直了。

戴維鈞瞧出了她的異樣,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。

林翩翩臉上有些燙,手心卻在冒冷汗,她聲音飄忽地說,“你送我回家吧。”

“好吧。”戴維鈞改變了行程安排,正要去叫司機,林翩翩說,“你背我吧。”

林翩翩趴在戴維鈞背上時一直不停地掉淚,卻沒有哭聲,好似心情要學著無悲無喜,眼淚卻喜歡自作主張。它比著林翩翩更明白自己。

“你哭什麽?”戴維鈞問她。

林翩翩使勁地擦著眼淚,卻越擦越多。

“我就是怕疼,一點委屈也受不了,這怎麽辦呢?”林翩翩自個兒心裏頭也著急。

戴維鈞回過頭來忍俊不禁,勸道,“別哭了,背著你已經夠丟人了,你還哭。”

“我也不想哭啊,它自己掉下來的。”林翩翩爭辯。

夜晚是靜的,走過了霓虹閃爍的繁華,背巷小弄堂裏,星辰在天邊兀自連成莫名其妙的圖案。天上,地下,各行其是,誰也管不了誰一輩子。

林翩翩半晌未說話,卻忽然說,“我二哥只比我長一歲,可是他從來都不會覺得背著我是一件很丟人的事。有一回,我穿了一雙新鞋子,天卻下起了雪。家裏的車子壞掉了,沒人來接送,他背著我走了半裏的路。到家的時候,他高興地放下我,松了一口氣,他說他就知道我會心疼鞋子。”

“你從來都是心疼東西,卻不體諒人的。”戴維鈞有些無奈地奚落。

林翩翩聽清楚了,差點伸出手掐死他。

她著實算不上什麽心胸開闊的人,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她可以記好久,有時叫她生氣,有時卻又叫她滿心歡喜。

戴維鈞讓她別瞎胡鬧,一本正經地問她林殊的近況。

林翩翩數著天上的星星,眼眸閃動著秋季熱鬧的天空,冷冷清清地道,“我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了……”

“最後見的一面,他在跳舞,裝作不認識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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